康毅做了一场梦。
梦里青阳楚侯秦戈夺了他的家业, 占了他的封地,还将他关押看守在一处破败的屋舍之中。
直至后来秦戈称帝, 定都永州, 秦戈为了向世人展现他的仁慈,就将康毅这样的“逆贼”都送到都城, 也不打杀, 而是统一关押。
可他们这些人本都是世家贵族, 被关押后活得没有自由没有尊严,动轴就被看守的侍卫仆役打骂羞辱,还不如死了干脆。
和康毅一同的人确实有不少都选择了自尽,至于梦里的康毅他原先也是愤愤, 想要自尽,让天下人知道秦戈是如何伪善。可惜下手太迟,新帝为了让他们这些人不敢再自杀, 特意让他们围观了自杀者的尸首被人用匕首一刀刀片成薄肉,还将自杀者的肉烫熟了逼他们吃下。
梦境无比真实, 康毅恐怕这辈子都忘不了咽下熟肉时候的感受,他甚至觉得自己吃的不仅仅是那些自杀者的肉, 更是自己的胆子, 因为在那之后, 梦境里的他便怂了,怂得安安分分, 龟缩一隅。
可惜梦里的他还是没能寿终正寝, 只因为一场春雨得了小病无人理会, 最后小病变大病,理所当然地死在了病榻上。
康毅以做梦者的视角,看着那些看守自己的人上报自己的死因,说自己是郁郁而终。
秦戈听闻后觉得他不识好歹,明明被饶了一命居然还敢心怀不满,于是便让人把他的尸首扔到了城外山林里,任野兽啃食。
康毅眼睁睁看着自己的尸首被兽群分食,然后梦境戛然而止,一个老翁的声音出现在他耳边,那老翁的语调半点没有世外高人的出尘淡然,反而有种“除我以外皆是蝼蚁”的高高在上,恍若九天神明,俯瞰众生。
那老翁说,这就是他的未来,若想逆天改命,就莫要犹豫,快去杀掉那些自己想杀的人。
再然后,他就被米汤给呛醒了。
浓郁的米汤被人捏着两腮灌入口中,因为手脚太重,灌得太快,他一口气没喘上来,使得口中的米汤全喷了出去。
自己的衣襟湿了不算,灌自己米汤的人也被自己喷得满身污秽。
他咳得停不下来,同时在心里暗道一声“完了。”
任谁也想不到,无论是在家里还是在外头,永远都不可一世作威作福的左岭侯世子现在想的是将仆役的衣服弄脏了,恐怕又要被其羞辱一顿出气。
这样的想法既不恐慌也不愤怒,只带着让人无法喘息的麻木。
然而预想之中的羞辱并没有到来,那给自己灌米汤的仆役也被人推开,同时耳边响起格外熟悉的声音“你怎么回事夫人是让你来给世子喂米汤的不是让你来谋害世子的这般笨手笨脚,是存心想要噎死我们世子吗”
康毅本就迟钝的脑子卡了一下,随后心底升起一丝荒谬之感,因为他还沉浸在梦中,所以在他看来,这样的袒护之言,他已经有数十年不曾听到过了,而且这道声音,分明就是他奶娘的声音。
这怎么可能,他的奶娘赵嬷嬷早在自己十五岁那年就已经去世了,自己怎么可能听得到她的声音
分不清现实和梦境的康毅怀疑自己是得了失心疯,出现了幻觉,然定睛一看,看到的不仅是活生生的赵嬷嬷,还有自己年幼时候住过的屋子,屋内一应陈设,都和记忆中的一模一样。
这究竟是
康毅呆愣着,好半天才反应过来,自己所经历的无比真实的岁月,只是一场梦。
可康毅还是有些回不过神,他呆呆地抬起自己的手,确定自己这双手并不像梦中那样宽厚粗糙,反而有些柔软这是一个半大少年的手。
他又开口问了赵嬷嬷如今是何年岁,赵嬷嬷以为他是被饿傻了,抱着他不停哭嚎,还骂起了叫人来给他灌米汤的康夫人,说康夫人果然心肠恶毒,就是故意想要折腾死左岭侯府的世子。
康毅被吵得头疼欲裂,思绪也彻底从梦中脱离,确定如今的一切才是真实的。
康毅死水一般的心绪终于出现了起伏,他忍着不让自己痛哭出声,忍到最后整张脸都憋得涨红,结果还是没忍住,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原先还在哭嚎的赵嬷嬷被他吓了一跳,后来听他声音含糊地说要吃东西,这才回过神,连忙叫人去厨房,拿了吃的来。
康毅顾不上什么体面,看见吃的来了,一边涕泗横流,一边抓起热乎乎的大饼,端起香喷喷的浓汤,不停地往自己嘴里塞东西。
一屋子的人都被他给吓傻了,待他吃饱喝足,赵嬷嬷才含着泪小心翼翼地问“世子,您这是怎么了”
康毅一手揉着肚子,一手擦着满是油光的嘴,不见半分平日里的尊贵仪态,打着嗝道“我没事嗝、再给我倒杯水来嗝”
婢女倒了水给康毅,康毅喝下后止了嗝,又用赵嬷嬷端来的热水洗了脸,然后就爬回床上,倒下睡了。
柔软的床铺,带着熏染过的香气,与梦中最后几十年睡得霉湿席子相比,简直天差地别。
康毅对比着,心满意足地睡了过去,顺带把那老翁说的话给忘到了脑后。
或者说是故意抛到了脑后。
康毅是家中独子,母亲早亡,父亲左岭侯沉迷酒色,致使他从小便无人管束教养,文不成武不就,只有一副唯吾独尊的霸道脾气。
可无论如何,他如今也就才十三岁。
梦中的他成年后遭逢巨变,好不容易才因康夫人的言语被激出了几分血性,亲手将一直以来苛待为难自己的康夫人斩与剑下,还以为自己能就此成长,上阵杀敌,和破城敌军拼个你死我活。
结果随之而来的一切给了他一巴掌,告诉他废物就是废物,没有天赋又无积累,想靠一时怒火对抗上万敌军全属痴人说梦。
梦境后来几十年的虐待囚禁又残忍地磨平了他的棱角,教他学会了忍气吞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