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阳君这一番话出口, 满朝文武均是惊呆了, 谁都没想到这位赵王叔竟然会在王庭上就这么开口喷人。
虽然平阳君以前也是走犀利路线的, 但是以前好像还真的没有这般刻薄吧
被他驳斥的那名官员当下脸色通红,双眸更是因为愤怒瞠大,但他强压下怒气,拱手道“平阳君若是有不同意见直言便是, 臣自当洗耳恭听”
他的话还没说完,平阳君赵豹就将他推到一边, 用堪称无礼的架势大咧咧站到了赵王面前。年轻的赵王立刻皱起了眉, 但还没等他斥责这位皇叔失礼, 就见赵豹在他面前恭敬行礼,“不知王可还记得昔日秦晋之战”
赵王一愣, 他的思路被这位王叔突然一个拐带, 当下有几分茫然, 但仍然顺嘴答道“不知王叔指的是哪一次”
“自是秦穆公同晋惠公那一役。”赵豹不打算花费更多时间在让群臣回忆这一段四百余年前的历史,更何况他国的历史,这些赵国臣子也未必知晓, 他直接开口将这段历史大概讲述了一遍。
这段故事发生在赵国还不是赵国的时候, 也就是春秋时代。
赵国的老东家晋国当时发生了内乱, 王室之间互相搏杀, 晋惠公因此流亡在外,与秦国签订盟约,秦穆公以割让河西之地为代价将晋惠公送回晋国,并且扶持其登上王位。
哪知道晋惠公登基后背信弃义, 并未将河西之地给予穆公,穆公因惧怕晋国势力强大并未发兵征讨。若干年后晋国大灾,向邻国秦国求援,穆公虽恨惠公,却因怜悯晋国百姓还是借粮支援。
然而数年后,秦国灾荒向晋国求援借粮时,晋国非但没有出粮援助,反而派兵攻打秦国。隔年,秦国度过灾荒,穆公挥师攻晋。
“彼时秦国将将度过灾荒,兵少粮薄,却胆敢攻兵多粮广的晋国,而其结果呢”
赵豹朗声道“惠公为之俘虏,缘何”
“盖因秦当时为哀兵也。
且秦为正义而晋失义,便是晋大夫亦是不赞成惠公出兵攻秦,军心将心民心一无所有,晋,何以胜”
“而彼时场景与如今何其相像。”赵豹肃然,“韩国献上党之地于秦,而我赵强取之,吾等本不在理,秦便是正义。若是在此时杀害秦国公子,待到秦军得知消息,其岂不哀,岂不痛”
“抗兵相加,哀者胜,难道我们要白白将这份士气送给秦军”
“荒谬”当下就有一赵臣越众而出,“我赵国接受上党等地完全合理,上党郡为上党郡掌印冯亭所献,我等只是”
“某敢问上党冯亭可是韩国人”赵豹直接打断他,“其一日为韩人便当领韩王之令,而韩王之令是将上党献于秦,其擅改王令当为佞臣,而我等接受佞臣之示好,难道还是合”
一个“理”字尚未出口,赵王便无法忍耐呵止出口,“够了”
作为一意接纳上党郡的王,赵王此时感觉面上火辣辣的疼,他觉得平阳君这简直就差指着他大骂都是你之故了。他将翻涌的怒气压了下去,好声好气道“往事已不可追,王叔还是莫要提过去之事,以王叔的意思我们该当如何对待秦质子”
“王,臣的意思是,我们非但不能杀这质子,还要小心着莫要让他被杀。”赵豹拱手道,“如今局面僵持,但总体偏向赵国,臣着实担心,有人也会想到这哀兵之计”
“你是说,秦国有人会想法子刺杀这嬴异人,然后嫁祸我赵国”赵王倒抽一口气,只觉得平阳君这话当得一句「危言耸听」,臣杀君,何等忤逆,但是这事若是放在秦朝却不会让人太意外。
秦发生过的臣弑君君杀臣的事件着实太多,便是王也有被害死的,莫要说异人不过是一区区公子。
这样一说,赵王不得不阴谋论一下。
这异人被送到赵国已经有些时日了,在这之前秦国对其可谓是不闻不问,但偏偏就在秦赵交战僵持之际忽然被定为继承人,而且秦国方面似乎也没有要接回这个质子的意思
正常情况下怎会如此赵王感觉自己抓住了其中关键所在,真相一定是这个公子异人就是秦国丢出来的饵料,他们就是在等待赵国将这个饵料吞下,然后便以此为借口攻打赵国。
没错,一定是这样
赵王捏了捏手指,暗自心惊。年少继位的新王后背不由渗出些许冷汗来,他觉得自己定然是得祖先庇佑,才能看穿这其中的鬼蜮伎俩。
当下赵王挥手令下,必须保护嬴异人的安全。是否报复是未来的事,人在自己手上,异人头点地不过是转息之间,但是现在,决不允许异人出事。
当日,异人的宅院外头就被赵军包围了,强撑着胆气去开门的异人迎来的不是想要将他抓走的赵军,反而是客客气气地告知他自己是来保护他们的赵军统领。
赵国方面请异人这段时间莫要出门,如果可以的话也避免会客,一应生活用具都不需要出门采买,会由赵国方面送上。
只是软禁
异人一头雾水地关上门,刚一回头便和赵姬碰了个对眼,他一愣,连忙扶住这个不知何时站在他背后的女人,“你怎么出来了不是让你待在里头的”
赵姬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温顺地靠在他的肩膀上,仅以一根木簪挽发又并未施粉的女人看起来温婉了不少,“公子有难,妾怎可不从”
“胡闹”异人呵斥,他批评了下赵姬没有大局观,语气中却没有多少严厉,“若是我被人抓走,你还可从后门逃出,届时去寻先生想法子尚且有周旋之地再不济,你也能保住你我的孩子。”
赵姬却摇头表示自己不想听,口口声声均是一家人要生死与共,整整齐齐。异人虽是恼她不识进退,又确实很吃她这一套。
作为早早被家人放弃的异人,他对于“家”以及“同进退”的渴望远超旁人,而赵姬这一副姿态也恰恰打动了他,异人当下将人抱在怀里,只觉得这茫茫天地间只留下了他们一家三人。
只是二人到底还是被赵国以保护的名义软禁了起来,虽然不知赵国缘何如此作为,但异人仍感心惊胆战,夜夜噩梦,只觉自己命在旦夕之间。
他们的消息被完全隔绝,异人不知道外界的情况如何,也不知道秦赵之间战况怎样,他每天只能依靠府内吕不韦之前送来的书籍打发时间,吃的食物都由赵姬亲自动手检验再三,以确保其中没有藏毒。
如此战战兢兢度日之下,人很快就憔悴了下去。
后来赵姬见况不妙,便借口孩儿有了胎动,已经能够听到外头声音来催异人给孩子念故事。异人哪会什么故事,老秦人根本就不流行这一套,当下抓耳挠腮从记忆深处挖了一两个老秦人发家史讲了,算是交任务。
偏偏赵姬到了第二天夜里又说孩子不听故事不肯睡,还在自己胎动最烈之时让异人摸她肚子。异人没有生过孩子,也没有亲近的弟妹,自然不知孩子胎动的规律,竟是被唬住了,又磕磕巴巴重复讲了一个。
可他儿子可不是好伺候的,一听是说过的故事就伸出小脚对着父亲的手心狠狠蹬了一下。异人无奈,只能重新翻开书本,绞尽脑汁从里头一个个枯燥的学问中编出一个个故事讲给儿子听。
小娃儿也不嫌弃父亲说得干巴巴的,只要有的听就不闹。
然而随着孩子越长越大,胎动日渐频繁,赵姬被折腾得厉害。
她本就因怀孕精力不足,如今宅院被封,府内大小事务全要由她来统筹管理,下人更是要打点,这下可谓苦不堪言。
这孩子只有听到父亲说话的声音才能安静一下,异人体贴赵姬,原来只是睡前说个故事,现在白天也拿着书册哄孩子睡觉,让赵姬也能趁机躺在榻上休憩片刻,
这段时间内他必须将这些书册吸收进去,然后在脑中消化转化成一个个可以说给孩子的故事,对于异人来说何尝不是一种挑战。不知不觉之间,他竟是将充门面的书册全数看完,甚至还有意犹未尽之感。正在他苦恼于这几天已经开始编不出故事说给儿子听的时候,门口保护他们的赵军忽而一夕之间撤去。
与世隔绝的二人看着被打开的大门,一时间当真不知道心情几何。
这扇门被封上的时候,外头还是芳草萋萋热浪翻涌,如今确实已经带上几分萧瑟秋意了。
这一次,赵姬站在了异人身侧,二人双手紧握,等待着命运最终的判决。
门开了,站在门口的是吕不韦。
在见到熟悉的身影的那一刻,异人和赵姬二人都有着高压放松后的晕眩感,“先生”
异人拉着赵姬上前,疾步上前扶起行拜礼到一半的吕不韦,双眸含泪看着也憔悴了许多的吕不韦,“吾实在是怕再也见不到先生了”
吕不韦轻轻摇头,“公子自有上天庇佑,福报深厚,不至于此。”
“公子,还是请吕先生入内一叙吧,这儿杂乱,没得叨扰二位的兴致。”赵姬对着异人说道,“妾过一会给两位奉茶。”
吕不韦瞥了她一眼,有些有些意外于赵姬这些日子以来的改变,但他没有表现出来,而是对着赵姬微微作揖,“有劳夫人。”
“先生客气。”待到目光之中二人身影消失,赵姬立刻令府内的家丁赶紧接收和清点吕不韦送来的物资。
他们被困了两月有余,旁的倒是还好,只是换季的服饰是肯定来不及做了。吕夫人想到了这一点,便让人送来了些成衣,尺寸本是刚好,但嬴异人这些时日瘦得厉害,赵姬还得改上一改。
除了这些,吕不韦还送来了大量的药物。
赵姬看了看药名,认出几位药物均是安神的成分,但更多的还是妇女安胎和安产的药物,显然前者是给最近心力交瘁的异人准备,而后者则是为了她。
虽然不知道外头战事情况如何,但赵姬很清楚在战争期间药物定然极为昂贵和珍稀,显然准备这些一定耗费了吕不韦大力气,而且很可能是他到别国采买所得。
摸了摸自己已经明显凸起的腹部,赵姬一时之间只觉得心中诸多想法繁杂,最后她轻轻叹了口气,喃喃自语道“人说孕妇多臆想,果真不错”
她方才竟是忍不住在想吕不韦费尽心力寻找这些药材,究竟为的是公子异人的宠姬,还是为了给她她当然不会去问,这其中答案根本不必说明,若是问了便是自取其辱又给人难看,何必呢
“只有你,只有对你而言,我才是不一样的对吗”赵姬摸了摸自己的肚皮,喃喃道。
只有对这个孩子而言,自己才不是一个特定的符号,不是别人的所有物,而是他的母亲。